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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失落天堂城郊區——薩列裏在賀伯肯的倉庫。夜色中湯米穿著飛行員夾克,帶著深灰色的費多拉帽。他已經習慣作為一名薩列裏的嘍啰所應該有的行事風格,美中不足的是他不喜歡吃茄丁醬。

“晚上好。”他對哈蒙說。

哈蒙認真思考了一下,最終得出這樣的結論:“你靠空氣維生,飛機小子。”

“究竟要諷刺多少遍我的外套你才滿意?”湯米現在已經沒有先前懼怕的情緒——這是一種同流合汙,他是個很容易適應環境的人,且很有眼力見。湯米說只是來幫忙的,大先生說缺個司機,而且開車也是他的老本行。他走上前幫著哈蒙把裝滿酒水的棺材擡上靈車的後備箱。

“啊……如果每個出租車司機都提供服務的話。”哈蒙關上後車箱門,叉腰站在湯米面前,眼裏帶著戲謔。

湯米點了支煙,笑著說:“是的,附帶。如果你再不上車的話,就等著在步行回小意大利路上被莫雷洛的人打成骰子吧。”他臉上有時掛著惹人喜歡的微笑,但沒人會認為他是在討好。勾起的唇角、俊朗的面孔也是他二十幾歲時總有姑娘向他拋灑短暫愛意的憑靠,那時他一無所有,爵士時代沒人會跟一個拮據的男人陷入愛河,所以她們如蝴蝶,在湯米肩上停留片刻,便飄飄然飛走了,只留下雙方片刻美好的記憶。

哈蒙告訴他不用這麽著急,把心放在肚子裏才是正確的選擇——路上肯定連個莫洛雷幫的人影都沒有。“別一天天的像個悲觀主義者似的。”他說。前半段路上確實沒有任何可疑的人,倘若早一兩個鐘頭,就能看見下班回家的工人,大蕭條之前路上這個點還能看見女工們,現在很多工廠甚至不再雇傭已婚婦女,女人們要麽在家待著,要麽拿著比男人低的多的工資尋個文職或服務生工作,要麽去巡回馬戲團當脫衣女郎,從明尼阿波利斯到洛杉磯,賺不了一頓飯錢。“正經工作的人下班了,我們卻還要在路上跑,但願這批酒能買個好價錢。”哈蒙在後面咕噥著,拍打和他一起待著的棺材箱。“

“這也是正經工作。”

“大半夜開靈車去送裝滿一個棺材的高檔酒水?你應該在du場的三樓坐著數錢才對。”

“比起開出租確實算。”哈蒙笑嘻嘻地說。

“又來了,你真夠惹人煩。”湯米伸出右手捂住哈蒙的嘴巴,在被掙脫後又抿嘴笑著捶了一下哈蒙的左肩膀。開出租已經比他之前的工作悠閑許多,他會有足夠的時間來思考各種自己的事和別人的事。他在蒙大拿州和懷俄明州修建高速公路時,曾在工地的帳篷裏住了幾個月,帳篷裏的床墊總飄出一股發酵的味道,還混雜著汗臭——他的和別人的。一起修公路的還有很多中國人,黝黑皮膚的墨西哥人占比也不低。他們不住在同一個大帳篷下,但一起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看著風景從沙色的大平原變成了翠綠色的低矮山丘與深綠的稀散松林。他時不時會寄信回家,用撿來的炭筆勾勒修路途中的景色(他自知畫的很醜),這樣做是希望伊莎貝拉不要怪罪他錯過了她的婚禮。等他最終厭倦了這份工作要求的馬不停蹄的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後,他於一九二六年回到失落天堂,用攢下的錢購買了一輛出租車。在剛回來的那段時間,雙排鐵釘敲入大地的連響總在耳邊回蕩。

“我們聊聊別的——山姆有沒有和保利嚇唬你?他們那個狗屎一樣的迎新儀式,用言語恐嚇新人最初是山姆那個頑劣派的想法。”

“他們做了。但沒怎麽唬住我,主要是保利笑的太明顯了,他當時憋的發抖。”

哈蒙聽完,發出哼哼的聲音,“還不如山姆一個人來呢!你比托尼那小子強。”

“你和保利他倆很熟?”

“當然。我三個認識近八年了,保利在大先生手下待得時間是最長的,他還是個繈褓之中的嬰兒時被唐·薩列裏從伍斯特廣場的小巷裏撿回來——媽的,真該給那地方立個紀念碑,上面寫著:小意大利的地頭蛇在此被恩人發現。大先生沒有女兒,兒子早早地進入了軍隊,雖然稱不上是把保利當作自己的孩子看待,但他也是對保利相當在意,他了解保利的性格,不會讓他去管一些覆雜的事務,而是把他安排在自己身邊,時時刻刻看著他,像是用細繩牽引著一只嗜血的鬣狗,鬣狗在他面前卻出奇地乖順。其次是山姆,山姆常常跟著大先生出入一些場合,他能言善辯的嘴給他帶來的機遇,最後是我。我現在成了小頭目——就是手底下帶幾個像你這樣的家夥的那種,當然,沒莫雷落手下的角頭那麽氣派,差的遠,而保利還是保利,但毫無疑問的是保利是個好士兵——忠誠於薩列裏閣下的好打手。”

跟這段時間湯米知道的相差無幾。在正式入會儀式後他對幫派的了解進程突飛猛進,大家都不再藏著掖著——但湯米清楚,冰山被隱沒的部分絕不止這些。家族裏大部分人對他的態度也有所轉變,剛來的那幾天卡洛坑了他幾次,害得他被文森佐抱怨浪費槍支,而山姆總會在暗處聽他們的對話,時不時還對湯米意味不明的笑著,似嘲笑又似對新來人的同情,但他們並沒有對湯米冷嘲熱諷或者故意擠兌,到飯點了莎拉叫他們吃飯或者在酒吧裏喝酒都會帶著他一起,但也不取笑他,哈蒙倒是有時候會來找他搭話。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湯米也不是一個愛記仇的人,索性就不理會卡洛,過一段時間卡洛主動和他搭話,他也懶得在雞毛蒜皮上花心思,便和卡洛聊上了。自從他在旅館救下保利和山姆,薩列裏閣下滿意極了,表示托馬斯·安吉洛可以勝任司機與保鏢的職務。恩尼奧·薩列裏似乎相當器重這位新來的人,薩列裏不害怕有人謀害他,他自認為是一個誠信的生意人,在自己的地盤上都是來自各方的朋友,他很少做他的前同僚馬庫·莫雷洛那樣血腥殘暴的手段來威懾所控區域內的商家,所以他才能任用新來的湯米作為自己的貼身,他還認為湯米足夠機靈而且面對危險反應迅速,這是在大街小巷中遭遇襲擊時必要的美德。現代社會當中人類最缺乏的便是信任,而薩列裏善於通過給予信任讓手下死心塌地,讓他們受寵若驚。

其他人以不再打量的態度來審視新來的小子,而是真正的與他開始交談,喝酒時也有了正式的位子,也許是身份地位的相差無幾。山姆·特拉帕尼康覆後,幾個人帶著湯米繼續熟悉家族事務,,沒過多久,湯米不光是能當司機,也可以單獨接一些活計了。其餘的人在自己的崗位上忙碌,邁克爾很少到酒吧來,只有月末能看見他拿著鼓鼓囊囊的皮包進到二樓薩列裏的辦公室,往返幾次後瓦倫提諾也跟著他一同去那邊幹活,一周有兩天在邁克爾那裏,其餘時間還是跟朋友們在酒吧閑聊。除放高**、運送私酒、看護du場、收保護費之外,與莫雷落爭奪地盤是湯米這種新人的主要工作。弗蘭克會放貸給失落天堂的小企業,月利潤到百分之十,如果還不上,保利·隆巴爾多就會讓他們嘗嘗棒球棍的力量,由此得到了很多欠債公司的股份。薩列裏控制下所有支柱產業幾乎全部由弗蘭克代管,他原先總會以幫派規模較小以及其他人太過於稚嫩而拒絕掉想要是對酒水線路頗有研究的邁克爾·莫拉蒂和哈蒙,意識到自己精力有限後,他才在薩列裏的允許下將權力部分下放到幾人身上,他們也順理成章地晉升為小頭目,盡管控制的地帶不多,幫派正式人數寥寥無幾,多是外緣人士,像湯米這樣走大運,稱得上在入會過程中平步青雲的人少之又少。幫派雖然沒有完全按照層級來劃分,但也在慢慢完善整個體制,大先生已決定采取一部分原先他的頭目的古典化的制度來管理現在的家族——山姆·特拉帕尼認為這是“歷史遺留問題”,一九二三年時薩列裏閣下幾乎是孤身一人,除了現在已經過世了的“好人”吉姆·布萊恩,只有顧問兼律師弗蘭克·克萊蒂、與前幾位一樣年過四十的副手邁克爾·莫拉蒂和一群認為薩列裏對他們有恩的小毛孩跟著他與莫雷洛決裂後在小意大利東山再起,結果自然是成功。大家除了尊敬大先生外,吉姆·布萊恩也是大家都敬重且喜愛的前輩,他瘦瘦小小卻有著巨大的精神力量,自從與莫雷洛決裂後,他忠心耿耿地服侍著薩列裏閣下,與弗蘭克共同管理小意大利的事務,但在一九二八年的覆活節前夜,前來傳遞大先生口信的保利·隆巴爾多發現他身中六槍死在家中,腿上還蓋著當天的報紙,薩列裏懷著極大的悲痛為他辦了葬禮,後面查出來是莫雷洛的槍手幹的好事,於是那個槍手在半個月後被堵在卡爾街與二十七街交界路口的電話亭,有四十發子彈打進他的身體,剛好是一個圓盤式彈夾的子彈數量,那個電話亭最後被拆除了,因為血跡滲到電話機的按鍵裏,就像是刷了一圈裝飾性的紅邊,沒人想去把自己的硬幣投進去。自那後吉姆·布萊恩代管的所有公司與地區被分給了其他人,弗蘭克接手了二十四街到第八大道的所有的酒水銷售渠道,邁克爾·莫拉蒂和先前一樣繼續經營薩列裏明面上的產業——“飛魚”冷鏈物流,覆蓋整個城市的西部,承擔著鏈接新波爾多和帝國灣等城市的大部分物流服務,而“金天鵝”賭場和一些酒店業務由哈蒙·辛奎馬尼負責。今晚是哈蒙陪自己的好夥計托馬斯·安吉洛的最後一次運送酒水,其實這本是湯米的單人任務,可拗不過執意要來的哈蒙,自這之後湯米就要“獨當一面”了。

哈蒙斜眼看了一下窗外,遠處有零星的人影,和一輛他極不願承認的——亮著雙色燈光的警車。“哦……條子在後面。看來咱們需要在右側停下來聽聽城市治安者的訓話。”

湯米將車停在路邊,搖下窗戶:“晚上好,警官。”

“這個時間點送葬?”

“顯而易見。”

“把車廂打開。”

“您知道,這是對死者的不尊重,對吧?”

“別廢話。”

“那請您自便。”

在警察消失在車窗視野時,靈車的輪胎尖叫一聲,拉動車子竄出去,在警察漸遠的嘶吼和兩聲經過稠狀空氣削弱的槍聲後,玻璃碎裂的聲音響起,湯米終於想起今天早上比夫的提醒:你們今天可要小心些,莫雷洛的車被毀之後到現在還在發飆。像*眼裏塞滿炸藥。“他們沒跟上來。”哈蒙說。湯米長舒了口氣,松開油門讓車慢速行駛。他癱在車座上,一只手握方向盤,另一只手摁開夜間電臺,薩克斯悠揚的旋律飄出來。“這才是晚上該幹的事。”他說。從海關處開到遠在城市另一角的薩列裏的酒館足夠累人,盡管他已經能夠很熟練地甩開警察,每個立著牌子的施工路段都能作為他逃脫的手段。

哈蒙察看棺材——側板被打爛,瑰紅色的液體從彈孔嘩啦啦地流出,好像裏面有個泡發的屍體似的。車子搖搖晃晃,酒瓶發出風鈴般的脆響,與爵士樂交織相融,彈孔不再往外冒酒。他踢開棺材板,只碎了五瓶,其他的幾十瓶安詳的呆在被紅酒染色的絲棉質內層中。“子彈從側面穿過。”他用手摸著彈孔,擡頭看湯米,“技術好得很,腦子也靈光!聽說你和山姆去收債時,你不光把那個自大狂從莫雷落的手下救出來,還追回在旅店交易的全部錢財。我早就料到有天我們會和莫雷落在那裏幹上一仗。”

湯米沈默了一會兒,思緒短暫地回到之前——滿懷期望的托馬斯被哈蒙·辛奎馬尼領著,他穿著先前從未觸摸過的高級西裝,穿過剛開始營業的餐廳,推開會議室的門。唐·薩列裏、弗蘭克以及其他幾人已經在會議室中等候。他們都是正式的成員,沒來的正式成員有些被派到了帝國灣,有些忙於日進鬥金的事業沒有過來。在恩尼奧·薩列裏手下幹活的有許多人,其中只有二十幾位有資格稱之為正式成員。

“薩列裏先生。”

“你以後就需要改改稱呼了,湯米。”薩列裏說,“知道為什麽叫你來嗎?”

湯米裝作困惑的樣子,隨後表現出驚訝——他絕無任何戲弄大先生之意——沒人膽敢這樣做。他只是不願破壞這隆重的儀式前奏。

“入會儀式?”

“你說對了,好孩子。”薩列裏閣下笑了笑,但聲音笑意遠不及面部所呈現的,“哈蒙、保利和山姆都已經為你擔保過了,但你要明白,在我們這裏,還得按規矩來辦事。所以,你聽好。首先,別在場子裏說臟話——這世上能用的字很多,成天只會*這個、*那個的家夥,不是懶到極致,就是笨得傷心。再有,我們不做“硬貨”生意。我不允許d品流入我的地盤。莫雷洛要是喜歡,就讓他去禍害自己的人。最後,不要招惹條子。我們只有幾個收了好處費的眼線,而你要是越了界,其他條子肯定會來找麻煩,聽懂了嗎?”得到湯米肯定答覆後,他拿起煙灰缸上的那只雪茄,吸了一口,“我還有件事要問問你,湯米,你是個好小子。我把哈蒙、保利和山姆留在身邊,不只是因為他們能打。外面可有不少比他們更能打的夥計。弗蘭克在數字方面是個藝術家,但我讓弗蘭克來管賬,可不單是因為他聰明。能出現在這間屋子裏的所有人,他們有一樣共同的東西,那才是我看重的,那也是唯一一樣我們都應該看重的東西,你知道那是什麽,湯米。”

每個人的目光依次與這個新來的夥計進行眼神交匯,自信感與堅毅的力量在弗蘭克幾人眼神中流露。湯米了然,“忠誠。他們都很忠誠。”

認可的表情再度出現在薩列裏臉上,“你要是跟我坦誠相待,你就能過上神仙日子。你要是辜負了我的信任,那….”他頓住,不再往下說。他手掌輕拍在桌上,戒指磕碰出聲響。

“薩列裏閣下,我會永遠效忠於您!”湯米身體前傾,雙手指尖朝胸口,信誓旦旦地說,急切地證明自己的死心塌地。

上位者再次點頭微笑,他站起身。

其他人也全部站起。

“那就開始吧。”

托馬斯·安吉洛站在薩列裏閣下面前,他感覺心裏有團火在燒。薩列裏取一張聖母像,置於湯米手心,他拿出彈簧側跳刀,劃開湯米的另一只手的手指,擠壓指腹讓血滴在聖/像之上。薩列裏閣下問:

“你願意在聖人面前以血發誓,永遠遵守規則,永不出賣家族麽?”

“我發誓。”

“跟著我說,孩子。”薩列裏閣下點火燃燒那張湯米掌心捧著的染血聖/像。“我永遠忠於兄弟們。在任何時候,都不會欺騙與出賣他們。”托馬斯·安吉洛跟著說,兩人的聲音漸漸重合:“我一定會竭盡全力保護他們。在非常時刻,我一定會咬緊牙關,絕對保守秘密;只有見了上帝後,我才算脫離他們。從今往後,家族是我生命的第一責任,哪怕妻子即將臨盆,家族的命令也必須得到立刻執行。這張畫正在化為灰燼,我的食指正在滴血,聖人見證,我若背叛,下場就如同這張聖/像,在陽世間被炮烙,或者在地獄裏受火/刑直至化為灰燼。”將燒至手時,湯米將聖像放在地板上,低頭合掌向聖像禮拜。這時,薩列裏擁抱著湯米,寬大的手撫摸著他的後背,分別貼了貼湯米的左右臉頰,親完又用那雙亮著肯定的目光的灰眼睛看著他,慈愛地說:

“聖人賜福予你,我的孩子。”

回過神來,聖母像在手掌心上燃燒的灼燙感久久不散,發過的血誓篆刻在心臟前的肋骨。湯米攥緊手心,他相信自己的自願的,除了這條路也沒有別的道路可走,不是嗎?莫雷諾的報覆會像加利福尼亞州爆發的洪水一樣,沖垮聖弗朗西斯大壩,把他一波一波的打倒,甚至還會賠上小命。他只不過是順著泥石流,剛剛好被沖到薩列裏的酒館門前。先前獨自在異鄉打拼的窮苦司機,搖身一變成為兜裏揣著薩列裏的臟錢,在城裏招搖的人上人……至於為什麽一個只在集市上開過幾槍的開出租的好脾氣司機能這麽迅速地適應□□生活,他把這歸結於環境和自己膽識的共同作用。為救出山姆,他給攔在倉房門口的人的肚子上開了三槍,那是他第一次殺人。沒有特別的感覺,他並不恐懼,他僅僅是猶豫了下,可能有些自責,便繞開冒著鮮血的屍體去找山姆。他回到家細細地、一幀一幀地回想,他明白這會是未來生活的常態。只有第一次是最熱血沸騰的——保利在帶著他燒幹凈莫雷落馬仔們的車庫後這樣說,他不知道開槍殺人是否同理:第一次迫不得已的選擇後最害怕,接著這種害怕逐漸淡去,直到自己成為一個喪失良心的屠夫;或是*的人越多、在刀刃上走的越久越會恐懼,最後變成一個戰戰兢兢、整日譫妄的懦弱不堪之人。

“每次都殺人的話,也許有些太暴力了。”湯米盯著對面樓房亮起的燈,女人忙碌的身影閃過。

“如果你指每次收債都要,不是。”他說,“有正面沖突時才會用些更加暴力的手段。”

“我明白了……哦,還有,今天莫雷落大費周章地安排他串通的警察來攔一車普普通通的私酒是為什麽?這輛靈車讓他不快?”

“你問題真多。”哈蒙笑呵呵地說,“給他送葬……開個玩笑,估計是迪諾和盧為了在他們老大面前展現手段而私自做的決定。莫雷落不會傻到親自下場,跟我們這種他眼裏的馬仔較真會讓他覺得降檔次,盡管他比誰都更不具有寬廣的心胸。你看到幾天前的《東城日報》頭版了嗎?就算沒有看內容,你肯定也看了標題。”

“喬伊克萊克斯的案子是吧?他可真是出名啰,比他在州隊打拳時更廣為人知。”

喬伊克萊克斯有天早上開車去拳館,可能正做著白日夢,給對手最後一拳後舉著金腰帶巡場的美夢,與莫雷洛的稀有進口轎車撞個正著,德國貨,撞壞了出氣格柵,莫雷洛沒聽喬伊的任何解釋與安撫,拿後備箱的螺絲刀在喬伊的太陽穴開了幾個窟窿眼。光天化日之下殺死失落天堂的拳擊名人,東城警察局的局長就在隔壁的175大街視察,莫雷洛還是能大搖大擺地在城市行駛。豪不誇張地說,哪怕他有一天把紐約洋基隊的迪馬喬綁成麻花,做成地中海的鮮味烤魚都無人有異議,哪怕有,他也會團成球塞到肚子裏,畢竟那家夥只是個玩體育的,而莫雷洛才是大哥大——那些人想。

湯米把一瓶碎了瓶口的酒拿起,

“好貨,這可跟卡車裏運的大木桶裝的酒可不一樣。”哈蒙說。

“我猜也是。”

在不浪費這金貴的葡萄酒和弄臟昂貴的西服間猶豫許久,最終將酒丟出車外,剩餘的玫紅液體流淌在石板路上,月亮與街道窗戶的亮光被困在這灘酒水裏,被他們拋下。夜晚開車的好處是沒有惱人的電車會攔住湯米的去路,當湯米身旁出現一個在軌上的電力驅動的家夥時,他就知道開不快了。等他們把貨送到薩列裏的酒吧,月亮早已現身。酒館的夜晚守門人莎拉·馬裏諾在酒館後院等著他們。莎拉在擺放好酒瓶後離開,並且鎖上門,今天酒館徹底結束營業了。湯米·安吉洛與哈蒙·辛奎馬尼不是特別想回家,他們想要在附近徘徊一會,讓今天的英勇表現所帶來的喜悅更久。他們站在院子裏,白天幫派成員閑聊玩樂的地方抽煙。這裏白天總是充斥柴油、火藥、煙草的味道,但當夜幕降臨,它們都被日光裹挾著消失在地平線,只留下夜晚獨有的清冽而寒冷的氣息。

“快些回家吧。”莎拉懷抱蓋紅色格紋布的餐籃,在院子門口說,“我要關掉院子裏的燈。”

“明天見。”湯米頭頂的最後那盞燈熄滅,他的聲音在空蕩的院裏震蕩。他想問女人要幹什麽去,可她已經走了。

哈蒙坐在樓梯上,雙手環抱,像在草窩裏小憩的麻雀般縮著——他很放松。“你也是西西裏人吧,什麽時候來的美國?”他意識到自己從未了解湯米的過去。

“記事起就到美國了,在帝國灣居住過一段時間——不到五年吧,我沒有多少關於西西裏的記憶。”湯米回答,事實也確實如此,他四歲的時候,債主取消檸檬種植園贖回權,使父母帶著姐姐和年幼的他流浪街頭、窮困潦倒,最終在親戚的接濟下,海上漂泊一個月,到達美國,西西裏島的一切都變得朦朧,巴勒莫成了湯米心中模糊不清的異世界。

“想和我去莫斯科人劇院嗎”哈蒙用意大利語說,語速很快。

“什麽?”湯米很疑惑,他大概知道對方講的是西西裏語,但家裏人在移民後為讓讓湯米還有其他幾個孩子更好的融入當地,不再教湯米說家鄉的語言,而是把他送到了當地的學校去學習英語,甚至在家都磕磕絆絆地用英語交流,現在湯米只能聽懂口頭語和一些基本的詞匯。在這個該死的移民街區裏,孩子們最先學會的必定是“狗娘養的”,湯米·安吉洛也不例外。

“看來你不會。”

“是的,我不會……你在西西裏待過多久?”

“十一年,我在那裏度過了我的整個童年,直到有一天下午我從海灣回來,我媽媽說:嘿,孩子!你的父親終於在美國生根!我們要過去,陪著他。如你所見,我就來了。剛來時我一點都不懂英語,是個講西西裏語的外鄉孩子。我記得我跟你說過。”

“我想聽你再講一遍。”湯米說,“現在你英語很好。”他刻意忽略哈蒙在非常著急時會把R發成彈舌音,有一次哈蒙說“雨”,他聽成“萊茵”。當然,湯米也帶有意大利口音,只是沒有哈蒙那麽重——可見血脈裏留存的東西是去不掉的。人們擺脫他內心所承下來的東西的過程是較緩慢的,摒棄已融入他的血液或者說是與母乳一起遺傳給他的東西何談容易?

“你很不同,在我的印象中只有我們窮人和南部的農民會來美國尋求機遇。”

“上一輩的思想是沒法讓下一輩全部理解的,但事情已經很好的發生。每個時代都不乏有堅信另一個國家是人間天堂的“猛士”,他們患上了移民熱,先是變得焦躁不安,開始對美國魂牽夢繞,然後買一張單程船票——開個玩笑,他們是做了充足的準備才來的——不過事實也是如此,在一九二九年之前,美國確實是個遍地是黃金的地方。”

“那麽,我問你,你是否有……對那裏的思念?”

“不怕你笑話,是有的。”哈蒙說,“像游子一樣,像那些中國人一樣。他們也許會在某個晚上想起:哦!我的老鄉還在中國呢!他們現在過著怎樣的生活?當我拉開店鋪的鐵卷簾,他們已經進入夢鄉,當我鎖上門回家,他們將要到田裏勞作。”

“我明白了……”湯米說,“和我說說西西裏吧,和我說說聖克萊斯特。你知道這個地方嗎?是我的……故鄉,盡管我什麽都不記得——你不能要求一個四歲的孩子記得太多事。”

“知道,我當然知道!我們相隔不遠!我是說故鄉。”哈蒙很開心,展現出與平時截然不同的神態。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經離的很近,幾乎是並排坐著,“你記得的,那裏有美麗的海灣,房子依山而建,還有蔥綠的森林,總之……老天,我太過於激動了,以至於沒發回憶起很多如畫的風景。但我保證,絕對比這裏美麗的多;但伊利諾伊州已經是很像西西裏的地方——在風景美麗程度上。或許這就是為什麽大先生喜歡到附近的郊區去,他一定想起什麽,關於他過往的故事。嗯……我給你講些我童年的故事,如何?”哈蒙有些猶豫,他灰褐色的眼珠子移到旁邊,又轉回來,視線停在湯米微笑的臉上。最後還是開口,“好吧,等我們更熟悉一點再講會更合適。”

“不,你講吧,”湯米直起身子,笑著說,“我樂意聽。”

湯米就在他的旁邊。哈蒙試探般的伸出一只手,不動聲色地搭在身旁人的肩上,湯米肩膀輕微聳動一下,他以為被拒絕,只好擡起手。湯米這時卻突然靠近——在哈蒙的意料之外,湯米單手環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將他收回的胳膊重新拽到肩上。他摟著湯米,透過外套皮料感受對方柔軟又結實的身體,低頭能聞到湯米發蠟的氣味。

“你什麽時候變得如此含蓄。”湯米的聲音足夠誘人,但有時沙啞的像是被劣質香煙和金酒浸壞了,低沈沙啞的嗓音總是撓的哈蒙心裏發癢。他不住地抱緊。

“也許就是今天。”哈蒙回以微笑。“那你可要聽好。”他摟著湯米的脖子,貼在湯米的耳邊輕輕地說。他幾乎要將西西裏所有的一切向湯米傾倒出來,比如那碧色的海與天,蜿蜒曲折的海岸線上總有裸體的男女;花園裏紅紫色的香豌豆花,他七歲時跟玩伴比賽爬樹摔傷手臂,家裏的仆人總是將窗簾拉上……四周靜到能聽見野貓從窗戶沿跳下的聲音。月亮懸在空中。她總是祥和且慷慨的,不會因為城市的燈火通明而吝嗇對人們的籠罩,她那柔和的月光顧及每一個在夜晚停留的人。

在慷慨的月光下,湯米看著哈蒙微動的嘴唇,他時不時與哈蒙灰褐色的眼睛對視。他把抽完的煙頭丟在地上,用腳碾滅,他掙開哈蒙的懷抱,走到庫房旁。哈蒙也站起來,“我送你到公寓,然後去做輕軌回奧克伍德。”

回家路上,湯米詢問哈蒙是否總是在街上碰著英俊的男子便會帶回家,哈蒙搖頭,他如實說他原先有一位固定的情人,是個愛爾蘭裔的作家,紅棕頭發,身材瘦削。那人二八年去歐洲游歷時在米蘭遇見一個風華絕代的歌劇演員,當即寫信寄往美國,要與哈蒙斷絕往來。講完故事時,湯米的公寓已經移動至他們左側,樓道亮著燈。

“他可能對意大利男人情有獨鐘,尤其是如你這般模樣的。”他假裝為此苦惱,湯米如此英俊,完美的軀體、榛色的亮眼睛快要把人的魂勾走都不為過。

湯米被哈蒙略顯豁達的心態與有趣的敘事所打動,“你才是適合當作家的那個人。我以為你會十分憤慨——關於他的背叛。”

“無所謂。”哈蒙是活在當下的人,至於過往的一切,他只在意那位於地中海的美麗故鄉,而未來,不是現在的他要考慮的事情。沈浸在所作所為帶來的美好事物和良心輕微的譴責裏——不算太賴,他過的如魚得水,他相信湯米也會愛上這種生活。

“該分別了,明天見。”

“明天見。”湯米撂下話,準備上樓。

腳步聲在湯米身後響起。

“托馬斯·安吉洛。”

當哈蒙如那荒唐一夜般再次緊扣住他的頭、嘴唇相貼時,湯米盡力地為自己行為的合理性找理由。前三十年確定下來的某種固定守則與湧動的感情如密度不同的海水在他體內糾纏。他放棄掉許多內心從未有過的道德約束與掙紮。當緊壓心頭數月近乎消失殆盡的渴望被重新喚起並向他伸出手那刻,他欣然接受了,他摟住哈蒙的腰,回應著情人的吻,燃燒在熱烈的情感之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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